疫情地震经济危机,拉美难民人数骤增,

在哥伦比亚首都波哥大居住时,他们的身影随处可见。

大街小巷是他们的主战场,最懒的人抱着孩子蹲在街边乞讨,稍微勤快点的在十字路口贩卖零食饮料,或者给过路车擦玻璃赚点小费。每天,公寓楼下几波人声嘶力竭地喊:“衣食父母,兄弟姐妹!我们来自兄弟国委内瑞拉,我们的孩子已经好几天没饭吃了,好羡慕你们有吃有住;我们的要求不高,请你们行行好,可以把不穿的衣服,剩下的食物送给我们吗?上帝保佑你们!”他们的声音中气十足,在小巷里回荡。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难民。截至年9月,至少万委内瑞拉人流离失所,这个数字仅次于叙利亚。其中万人身处邻国哥伦比亚,有万委内难民和万本地人共同在波哥大生活,哥伦比亚也成为全球第二大难民收容国。

穿越边境进入哥伦比亚的委内瑞拉人/BBC

但当时,他们只是我生活的背景板。难民是怎样到达波哥大的?是不是合法居留?生活没法保障时怎么办?怎么看待自己的命运?我从未思考过这些问题。我们生活在一个城市的两个平行世界里。直到我搬到玻利维亚,在这个拉美难民中转国,我在阴差阳错下开始渐渐揭开难民体系的冰山一角,看到了被迫逃离家乡的人的挣扎、各方势力的对抗和平衡以及局势影响下难民潮的转变。

运送人

巴西科隆巴市-玻利维亚苏亚雷斯港

一切从一场去玻利维亚边境城市苏亚雷斯港的旅行开始。旅途中我结识了克里斯和玛丽这对夫妻。我们乘黑车越过边境,在巴西的科隆巴市停留一会儿后,回到玻利维亚。返程途中,克里斯接到电话,一个在科隆巴生活的海地朋友说,晚上有一批海地难民要偷偷穿过边境,需要他在玻利维亚这头接人运送。

我能够不受检查、随意穿越边境已经是件稀奇事了,没想到还能目击一场偷渡。克里斯和玛丽已见怪不怪:三个月前,这位朋友找到克里斯,鼓动他参与难民偷渡的生意。

“有利可图是原因之一,当然我也想帮帮那些可怜人。”克里斯答应下来。海地人的逃离始于年1月的大地震,自那以后他们的身影出现在拉丁美洲的每个角落。今年7月的总统刺杀事件和8月的又一场地震后,政局和经济更加不稳定,迫使更多海地人加快出逃的速度。联合国难民署的数据显示,目前已有多万,也就是接近五分之一的海地人被迫离开祖国。

今年8月14日,海地发生7.3级地震,图为震后的热雷米地区/人民视觉

这场逃离要经历重重考验。据克里斯的了解,首先,这些海地人要尽量向目的地国申请旅行许可,减少入境证件不全的风险;接着,要想办法买一张去巴西的船票。巴西部分州对外国人的准入管理十分宽松,从那些地方入境更容易;下一步,他们将穿过整个巴西,也就是半个南美大陆到达科隆巴。围绕难民偷渡形成的产业已颇为成熟,每一段路都有熟悉地况、在当地有关系的专人负责运送,直到交接给下一个负责人。

克里斯的朋友是科隆巴一段的负责人,而克里斯与距边境一小时车程的埃尔卡门镇的警察有交情,可以跳过检查,畅通无阻;过了埃尔卡门,他把海地人交接给下一个兄弟,完成任务,每个“货物”付给他玻利维亚诺(折合人民币约为93元)作为这一段的"运送费",这是正常大巴价格的10倍。难民就这样坐在卡车或闲置的大巴车中,一段段地被运送。

他们的目的地是智利,据说那里对黑人移民最宽容。

这段过程写着容易,实施起来困难不小。从巴西返回时,我看到玻利维亚的警察在盘问几个黑人。玛丽告诉我,中国人面孔也很少见,不过我们基本不会被扣住。而玻利维亚人对黑人最为忌惮,每一站他们都被扣留盘问,一旦回答不合对方心意就会被遣返,功亏一篑。所以难民一般选择晚上从海关附近的树林中穿越边境。

科隆巴的交接人告诉克里斯,让他晚上十点半在指定地点等待。

到了十点,我们坐在克里斯的卡车里,穿越一片枯树草原,前往边境线。公路上没有路灯,一片漆黑,点点星光在空中闪烁,草原吹来凉爽的风。这是三个月来克里斯的第六次行动,他要接25个海地人。

快到时,那位朋友打来“今晚行动取消,树林里巡逻的警察太多了,明天同一时间继续。”

最近,对黑人的检查愈发严格,部分是因为多个海地难民突然出现在圣克鲁斯附近的派龙镇。他们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穿越边境,进入玻利维亚中心地区,且没有做任何防疫措施,这引起了群众的恐慌。当时看新闻我也很疑惑,这么多难民一路走到这里,竟然没人发现。现在想来,也许他们正是坐在克里斯们的卡车里被运过来的,这一步步转移都是夜晚在偏僻的地方进行,确实不易发现。最后,那些海地人被遣返巴西。

玻利维亚本地电视台新闻:无业的外国人出现在派龙镇/视频截图

这让今晚的25个海地人更加谨慎,宁愿打消过境念头,一旦被发现遣返,他们一路以来的艰苦跋涉和金钱付出就全打水漂。他们准备在科隆巴附近卡萨布兰卡农庄的山中凑合过一夜,等待下一个夜晚。现在是旱季,夜晚气温比较低,但比雨季无处可躲的暴雨好了不少。

第二天,我和玛丽要回圣克鲁斯工作,克里斯留在苏亚雷斯港,等待晚上继续未竟的任务。晚上7点左右,克里斯打来电话。虽然边境巡检依然严格,但滞留在科隆巴的海地人不愿再等,无论如何必须穿越丛林。他们需要克服三重困难:夜晚漆黑的树丛,潜伏的美洲狮和美洲豹,还有拿着手电巡逻的边境警察。

玛丽很同情这些难民。在前几次运送中,他们给她留下不错的印象:“(他们)瘦得皮包骨,特别疲惫。我们听不懂法语,但能从肢体语言中感觉到他们挺有礼貌。有时我会买点吃的,他们一点都不剩下,吃得精光。”汽车在检查站停住,警察上车扫了一眼,检查了唯一一个黑人的证件。玛丽向我使了个眼色,无奈地撇了撇嘴。

8点钟,我们快到圣克鲁斯了。此时13个难民经过一小时的跋涉穿越边境,成功与克里斯碰头。剩下12个人,面对乌漆麻黑的丛林害怕了,不敢再向前走。科隆巴的线人正在说服他们改换路线,那里的丛林巡逻官可能少一点,这意味着克里斯还要等至少一个小时。

9点,我和玛丽都到达住处。25个海地人也终于全部顺利穿过边境。他们钻进克里斯的车厢,踏上玻利维亚段的险途。一个小时后,克里斯将到达埃尔卡门,跟关卡警察打好招呼,顺利过关。他的弟弟在那儿等着,他不久前刚出狱,入狱原因是贩卖毒品。克里斯的弟弟接到"货物"后,将以同样的方法把他们运送到派龙。他们会从那里走一条没有检查关卡的小路,抵达圣克鲁斯北部的蒙特罗市。

这就是海地人逃离的方法:一辆辆卡车、一个个关卡、一条条小路、夜晚行动。如果顺利,几天后他们将到达科恰班巴市,从那里向南方进发,最终到达梦中的智利。

而误打误撞接触到难民运输体系的我,决定展开进一步调查。我跟随海地人的脚步,来到玻利维亚与智利接壤的奥鲁罗省。

国际刑警组织

玻利维亚奥鲁罗

年9月上旬的一个早晨,国际刑警组织玻利维亚分部的警官拉米罗·马查卡收到通知,几个警察在奥鲁罗市附近巡逻时,撞见一批正在换车的委内瑞拉难民。他们连人带车被扣押住,送往奥鲁罗警察局接受问询。

拉米罗在国际刑警组织工作三年了,这几个月他的工作量尤其多。持续的疫情让拉美经济恶化,去年的损失和停滞的恶果在今年爆发。随着各国逐渐放开边境管制,难民数量激增。尤其是海地人:去年一整年,玻利维亚共抓获多个偷渡的海地人,而今年仅7、8两个月就抓到约人。

国际刑警组织玻利维亚分部/InterpolBolivia

这批难民共14人。他们原本分散行动,后来在秘鲁和玻利维亚边境的得萨瓜德罗镇相遇,决定共同包车通过玻利维亚前往智利。与克里斯载的海地人一样,他们支付了一笔巨款,雇佣本地人开大巴车,从得萨瓜德罗前往首都拉巴斯,再换车来奥鲁罗。他们计划在这里换乘一辆低调的小客车,从奥鲁罗到玻利维亚与智利接壤的皮西卡镇需乘车三小时,为此他们要付-玻利维亚诺(折合人民币约为元-元之间)。

被抓获后,拉米罗是他们要过的第一关。他把14个人的名字等信息收集起来,输入国际刑警组织全球联网的犯罪数据库(I-24/7),查看是否有人在其他国家有犯罪记录。如果查到,对红色通报嫌疑犯可以直接逮捕引渡,其他等级的通报则需通知相关国家的组织成员其行踪,但无法直接逮捕审判。据拉米罗说,这两个月抓住的多个海地难民里,没人有犯罪记录。

这些委内瑞拉人也是同样的情况。通过这一关后,拉米罗把他们交到移民局。移民局的职责是审查难民的证件并进行遣返等处理。对玻利维亚移民局来说轻松的是,几乎所有难民都将这个南美最贫穷的国家当作中转站,近几年向玻利维亚政府申请避难的人数每年只有多——想想在波哥大的万委内瑞拉人。

与哥伦比亚移民局相比,玻利维亚政府无需过多操心难民安置的问题,只要安排好遣返国家即可。难民可以自行选择被引渡到哪个接壤国家,这些委内瑞拉人选择了智利,几天后他们被运送到皮西卡镇海关,玻利维亚移民局的责任到此为止。

难民选择的道路一直是拉美各国经济发展状况和贫富差距的风向标。拉米罗还记得,三年前刚加入组织时,几乎所有经过玻利维亚的难民的目的地都是南美最发达的国家智利,只有一部分在巴西干农活的海地人会随农业时节在两国间游走。

天堂国度的美梦在年破碎。当年10月,智利爆发了近几年拉美规模最大的集会游行,经济陷入停滞。疫情的持续让情况雪上加霜。难民从事的往往是不稳定的临时工作,受影响最大。拉米罗注意到,最近在涌向智利的人潮中,出现了一股逆流。在智利也丢了工作的人,尤其是海地难民,索性决定离开,前往美国。

智利的海地难民群体/CNN

海地人是拉米罗见过的最灵活的难民群体,他们对变化的反应非常迅速,一般不会在同一地点驻留太长时间。最近,越来越多的难民选择被遣返至秘鲁,从那里一路向北,经由厄瓜多尔、哥伦比亚、中美和墨西哥,最终到达美国。

但是,既然智利和秘鲁也接壤,为何要经过玻利维亚呢?拉米罗解释道:“硝石战争时(-),智利军队在与秘鲁的边境处埋下了很多地雷。如果智秘海关不放行,难民就必须从偏远的地方跨越边境,很有可能踩到地雷。"

加入组织前,拉米罗在玻利维亚反走私特别部队工作了10年。相比之下,现在的工作没那么危险:"大部分被捕难民没有犯罪记录,他们只想找个能活下去的地方。运送难民的人也都是想通过灰色渠道赚点钱的普通人,不是穷凶极恶之徒,抓到了交给法院,判不了几个月。毒贩就不一样了,你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携带枪支,逼急了一枪崩了你。"

目前,国际刑警组织玻利维亚分部只有十余名员工。拉米罗承认,这对覆盖所有入境人员的跟踪调查是远远不够的。他们一般在西部高原与秘鲁和智利接壤的地区行动,东部平原与巴西的边境暂时无人负责。与邻国相比,玻利维亚的事态还不算严重。但是拉米罗担心,随着今年难民人数的增长,有一天他们可能承受不住。

我想起自己居住的城市圣克鲁斯。最近,繁忙地段的十字路口开始出现抱着孩子、敲窗讨钱的委内瑞拉人。有一天波哥大的景象会在这里重现吗?

最后,拉米罗建议我直接去边境看看。“小心你的手机,还有别让海关的人看到你,那里什么人都有,唯独少见中国人,你太显眼了。”他把我送上去皮西卡镇的小巴,嘱咐道。

难民

玻利维亚智利边境,皮西卡镇-科尔查内镇

这里海拔0多米,空气稀薄,天空透出纯净的湛蓝色,阳光直剌剌地洒在枯黄的荒原和远处的雪山上。偶尔能瞥见小羊驼群低头吃草,这些只有在安第斯山脉才能看到的动物长着对身体来说过长的脖子,看起来十分喜人。它们黑白棕色的毛将被制成昂贵的柔软羊驼衫,摆放在玻利维亚和秘鲁的机场和高级商场里。

智利-玻利维亚边境皮西卡镇/世界说

对在皮西卡镇伺机等待的人来说,这种环境简直是噩梦。出于疫情考虑,智利关闭了智玻边境的口岸,但这不能阻挡难民源源不断地涌来。他们来自美洲各地:海地、古巴、委内瑞拉、厄瓜多尔、玻利维亚,大部分人的证件都不算齐全,只能碰碰运气,他们从祖国游荡至此的一路都是这样做的。

只有生活在高原的厄瓜多尔和玻利维亚人能适应这里稀薄的空气和早晚巨大的温差,而来自平原的难民往往会头昏脑胀,甚至面临生命危险。就在9月份,一位刚刚到达奥鲁罗的海地女性因高反导致心脏供氧不足,在家中死亡。由于没有家属认领尸体,警方只得将其火化。此外,大部分难民都没做任何防疫措施,在高原一旦感染,风险骤增。年已有11个难民在跨越边境时死于新冠并发症。

一道两米深的壕沟将皮西卡和智利的边境小镇科尔查内分隔开。两个智利警察站在对面,他们的黄色军装几乎与土地融为一体。而玻利维亚这边聚集着各色皮肤的难民,他们大多拖着一个覆满尘土的行李箱或者抱着孩子,行李多的人雇佣本地人用小车推。

智利-玻利维亚边境海关/世界说

一个健壮的黑人跳进壕沟,爬到另一边,展开几张皱巴巴的纸,递给两个警察检查。在强烈的阳光下,警察眯着眼凑近看了半分钟,然后摇了摇头,把纸还给黑人。他很失落,再次跳下壕沟折回玻利维亚,他抱孩子的妻子在那边焦急等待着。随后的人重复着跳下、爬上、拿出文件的动作,警察的拒绝也同样熟练。没有一个人的证件合格。

被拒绝的黑人一家跟其他人一样,拖着行李箱走上一条向西的宽阔大路,成为荒凉的黄土背景中两个越来越小的黑点。一辆坦克在路旁巡逻,履带碾过的地方泛起阵阵尘土。根据两个本地姑娘的说法,这条路通向另一个村子,也许他们想换个地方碰运气,边境这么长,一定有能偷偷通过的地方。

还有些难民留在原地徘徊,不久他们就等到了机会。两个警察被叫回海关小楼,趁着这个空档,等在边境的人马上抓起行李箱,翻过壕沟,不顾一切地向对面飞奔过去。我赶快跟了上去。

我试图与他们攀谈,但没有人理我,他们要时刻提防警察的出现,再说我的存在实在太过奇怪:一个年轻中国人,只背着一个小包,衣服还算干净,不像是经历了一路波折的样子。

铁丝网旁被偷渡客踩出来的小路/世界说

大约两分钟后,我跟着这群人跑到了智利境内。对岸其实没有什么不同:一列望不到头的卡车沿着公路绵延向远方。踏上这条路的难民有两个选择,坐车向西走17个小时到伊基克港,或者向南穿过阿塔卡马沙漠,到达0千米外的智利首都圣地亚哥。科尔查内是个颇为荒凉的小镇,只有0多位居民。与平静的镇子内部相比,边境线格外热闹。几群人拖家带口,靠着集装箱或坐在马路牙子上歇息,成年人的眼神里尽是疲惫和茫然,只有精力旺盛的小孩在嬉笑打闹。

跟上次去巴西一样,又是一次轻松的跨越边境之行。正当我这样想着,背后突然传来一阵枪声,我猛地回头,吓得呆在原地。身后,中途返回的警察扛着枪,追赶着四散的难民,他们没那么幸运,在越境途中被逮到。坐在马路牙子上的人尖叫起来:“快跑!”“她还带着孩子,放她过来!”这时我才回过神来,赶紧躲到集装箱后,那是唯一的遮蔽物。

有几个人成功跑到这边,但其他人在警察的怒吼威胁下,悻悻地跟着他原路返回,等待下一次幸运降临。

等他们走远后,我从集装箱后走出来,望向身后的公路。我像一条不小心卷进拉美寻求更好生活的汹涌浪潮中的小鱼,阴差阳错下来到这里。陆上交通和小旅店从不查证件,只要我想,沿着这条公路走下去,就能不受管制地探索这个狭长的国家,到达美洲大陆最南端,甚至以相同的方法到达阿根廷,再折回玻利维亚。

一切都在违法的边缘疯狂试探,但这就是拉美默认的规则,灰色地带是在生存线上挣扎的人唯一的选择。非正规成为拉美的主旋律,“合法”“官方”反而处于弱势。

以玻利维亚为例,10月初,政府颁布一条法令,准许公职人员在怀疑公民藏有非法所得物的情况下,对其身体和住所进行检查。这引发了大规模的反抗和罢工。玻利维亚位于南美内陆,没有海岸线,货物通过正规渠道进口的运费极高,而通过邻国巴西、智利和阿根廷的走私渠道进入的价格则较低。因此,很多人在工作或日常采购中都或多或少涉及非正规渠道。这条法令的颁布相当于把违法的压力从走私方转移到购买方。在激烈的抗议下,该法令最终被撤回。

与我一起成功跨境的几个年轻人汇入了马路牙子队,他们是委内瑞拉人,一个月前加入了浩浩荡荡的逃难大军。他们的组成很复杂:有的人来自同一个家庭,有些人只是朋友或熟人。大约20多人凑成一个小团体,互相照应。

玛丽亚和戴琳明显不是一家人:玛丽亚棕色的皮肤有些粗糙,头发又黑又直;戴琳的白皮肤晒出了高原红,红棕色的的头发卷成一撮撮。她们上身穿着仅有的一件棉服——在炎热的委内瑞拉根本不需要这个,棉服的帽子支起来抵挡高原炙热的阳光,紧身花裤子被磨损得破烂肮脏,脚上蹬着一双沾满土的塑料拖鞋。

玛丽亚告诉我,昨天他们也趁着警察偷懒的空档跑到这里,然后一直等到现在:“我们没有地方睡,只能在马路边凑合。晚上好冷,身上这件衣服根本不管用。”她被冻感冒了,嗓音沙哑,不停吸着鼻子。好在不用继续等下去了。刚刚智利海关通知他们可以入境,只需过几个手续。在这段需要不断碰运气的旅途中,他们是幸运的。只要过了边境,即使证件不算齐全,也有一定的被放行的可能性。

玛丽亚和戴琳逃离的第一站是委内瑞拉的边境城镇塔奇拉。这是一条大部分委内瑞拉人选择的经典线路。从那里,她们乘一艘小船,跨越位于两国边境线上的塔奇拉河,进入哥伦比亚库库塔市。这种船只大约有70多条,每天承载至少0个缺少合法证件的委内瑞拉人偷渡到哥伦比亚。这一路非常危险,不仅有虎视眈眈的边境巡逻警察,还要面对湍急的河水对超载船只的冲击。为此,她们各付给船主美金。那些不再有钱剩下的人会直接留在库库塔,寻找谋生的机会,目前库库塔有八万多委内瑞拉人。

两人跟着大部队一路南下,穿越哥伦比亚的高山和雨林,从伊皮阿雷斯市过境,到达厄瓜多尔的图尔坎镇。下一步是沿着安第斯山脉进入秘鲁,再从德萨瓜德罗入境玻利维亚。智利的伊基克港是他们的最后一站。他们的行进方式相当灵活:资金充足时买大巴车票,不够的话在路边拦卡车,请求司机载一程。他们尽量在钱全部花光前到达大城市,在那里沿街乞讨,直到凑够车费,再开启下一程。

9月,不堪重负的伊基克港已经爆发反对难民的暴力抗议,“今天就关闭边境!”/ElUniverso

他们对我感到非常好奇,倒不是因为没见过中国人:“我也想去中国,从这里去要多长时间啊?必须要坐飞机吗?可以坐车去吗?”虽然没有手机,上网时间有限,但与大众想象构建的封闭形象不同。一路的磨练让他们心态开放、敢于冒险、想象力丰富。在许多社会里,这样的心态都被视为某种更容易成功的标志,但在拉美,无法改变的外部处境才是他们难以改变的命运。

一个官员从海关小楼里走出来,叫玛丽亚和戴琳过去填写表格。接下来她们将接受核酸检测,通过后便能拿到通行证件,进入智利境内,成为该国多万外国人中的两员。

“世界公民”

9月21日,一张在美国得克萨斯州格兰德河旁拍摄的照片引发了美洲网友的愤怒。照片中,马背上的巡逻员在用鞭子驱赶两个拿着饭盒的海地人。拉美难民问题又一次成为媒体的焦点。

引爆美洲舆论的那张新闻照片/AFP

拉丁美洲是全球难民人数第二多的区域,也是年非战争影响难民数增加最多的区域。联合国难民署与难民接收国的配合并不顺利。作为社会不稳定因素,难民往往不受接收国欢迎。疫情期间各国更是加强了边境管制,减少接收难民的数量。

以美国为例,去年3月CDC颁布42号法令,限制外国人入境。海地难民大多被"临时保护身份"(TPS)吸引而来,却不知道TPS只保护"在美国境内的外国人",而被42号法令的规定挡在美墨边境。拜登虽声称"将以更灵活的方式对待难民",但目前来看,美国政府的实际行动依然是特朗普政策的延续。

今年2月,哥伦比亚政府向联合国难民署保证,将对境内委内瑞拉难民提供特殊保护。但是根据我的个人观察,今年难民问题反而更加严峻,流落街头的人更多了,对他们的保护也不见实施。

另外对难民来说,申请保护、人道主义签证或工作居留并不容易。他们需要支付相对于他们的收入来说过高的费用才能获取相关文件,有时甚至需要向国籍国申请护照等材料,这不仅涉及跨国手续,其费用更是高昂。目前,难民署和接收国提供的资金援助只是杯水车薪。

摄影师拍摄那张照片时,格兰德河大桥下聚集着超过个海地人。在后来的十天里,美国政府将其中的0人遣返海地或墨西哥。但无论身在何处,他们不会停止挣扎生存的脚步。为了方便,我总以"海地人""委内瑞拉人"称呼他们。在美洲,国籍是贴在他们身上的最醒目的标签:提起"海地黑人",人们毫不掩饰对他们的鄙视,即使在巴西这种一半国民有黑人血统的国家;四处游荡的"委内瑞拉人"到哪里都会提高当地犯罪率,人人避之不及。

但事实上,国籍对于定义他们并无作用:当生存都成困难,国籍成了最无足轻重的东西,在驱赶、隔绝和逮捕的压力之下,他们褪去一切标签,成为纯粹的、只想活下去的人。(责编/张希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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